金色藜麦地背后的乡村
金色的藜麦沉沉地压在墨绿色的藜麦秆上,喀什炙热耀眼的阳光下,金色变得更金。7月盛夏,2000亩藜麦试验田迎来收获。
这片藜麦地在新疆喀什地区巴楚县城外15公里,是典型的盐碱地。巴楚地处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边缘,太阳直晒土地,空气中特别难找到一点水分。但纵使酷热难当,也不可能影响陈业收获的喜悦。
过去20年,陈业一直在和农民、农田打交道。他曾在华北和东北从事种植,但对于“盐碱地上种藜麦”这件事,在2021年2月之前,他没把握。第一次看到盐碱地,陈业很难来想象怎么能种出庄稼。“往地里灌水,灌完后地上一层灰白色,结壳后就像水泥地。”
巴楚县农民世代以棉花和玉米为作物,蔬菜花样不多,没听说过藜麦。最初听介绍说藜麦一年能种两茬,经济价值还高,大家将信将疑。
这是陈业第一次来新疆,他是上海裕田农业科技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上海裕田”)负责人之一。2021年1月,上海裕田与巴楚县签订战略合作协议,参与到上海对口援疆工作中。之后一个月时间,经过和上海农业专家共同商讨,上海裕田最终决定在这片2000亩的土地上尝试种植藜麦,很快完成春播,最终在夏天收获。
和神奇藜麦类似的故事,如今在整个喀什地区能见到不少。在上海市对口支援新疆工作前方指挥部的帮扶与指导下,喀什的乡村振兴开始有了更多上海基因、上海血液。
2021年4月,对陈业来说是异常忙碌的一个月。春播没过多久的藜麦刚长出翠绿的嫩芽。藜麦地附近鲜有人活动和居住,自然生态好,各种硕大的野鸡、野兔流窜田间。野鸡身体泛黄,头部绿色,色彩斑斓,很好看。但就是这种“好看的”动物让陈业烦恼不已:野鸡和野兔很快发现了这片藜麦,稍有不慎,它们能沿着藜麦地,一路吃下去。
陈业不会允许这样的一种情况发生,4月的每一个早晨,他和同事都要到地里驱赶这些野鸡、野兔。2000亩地太大,他们试过用稻草人和喇叭。可是这里的野兔除了体格大,似乎也聪明。喇叭循环播放几天后,野兔们习惯了喇叭的声音,还是只能靠人工。
4月过去,陈业又碰上了五六月份的冰雹。好在藜麦足够神奇,它们有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每当极端天气来临前,花蕾周围的叶子会主动收缩,以此保护花蕾。
从3月春播,到7月收获,每天早晨天刚亮以及晚上太阳落山前,陈业和妻子都要沿着盐碱地的小路,一点一点查看藜麦。
藜麦作为农作物,经济价值高,原本生长在南美安第斯山脉中高海拔地区,厄瓜多尔与秘鲁是主要的出口国。藜麦耐旱、耐寒、耐盐性,但又需要充足阳光,这一些因素合在一起,促成了它在我国南疆喀什地区的种植。
今年1月,在上海市对口支援新疆工作前方指挥部巴楚分指挥部(以下简称巴楚分指)的帮助下,上海裕田与巴楚县签订了战略合作协议。协议签订后,要在这片土地上种什么,成为首要问题。
2021年春节到来前,上海援疆干部、阿纳库勒乡党委副书记朱月明带着上海裕田另一位负责人魏春件,先后到巴楚县农业农村局、自然资源局等部门,拿到了近年农业生产的基础数据,包括水文、土壤与风力。魏春件最早想种小米,但多个方面数据显示,每年春天这里常有沙尘暴,不适合小米生长。之后,上海科委的专家提出:可以在这里试试看藜麦。
虽然是在陌生的地方种植陌生作物,但上述的数据与科学分析,让上海裕田在开展试验前稍稍有了些底气。而就在藜麦地第一次成功收获的同时,一座现代化的藜麦加工厂也正在阿纳库勒乡筹建。这是上海援疆在促进喀什当地乡村振兴过程中的又一个新理念:过去当地农民往往只卖“原字号”产品,而现在上海企业通过建设加工厂,想要实现向附加值更高的加工品的转变。
以藜麦为例,早在20世纪80年代,它就被选为美国宇航员的日常口粮,营养价值高。接受《新民周刊》采访时陈业表示,藜麦被发现作为单个食物来源就能够很好的满足人体基本营养需求,公司目前的理念是希望将它往麦片等单一品种的食物上加工。最终,这些来自南疆的藜麦产品,会借助上海裕田自己多年来开拓的可观销路,销往5000公里外的上海市场。
在亲眼见证了藜麦从春播试种到收获之后,陈业对于未来这片土地有了更多信心。“现在人们对健康生活的要求慢慢的升高,未来藜麦在中国市场的前景依旧很可观的。”
上海援疆干部、阿纳库勒乡党委委员、副乡长陈振华告诉《新民周刊》,如果这片试验田接下来能够持续产出,那么就能够带动阿纳库勒乡以及其他巴楚县周边乡镇的农民逐步发展藜麦产业。“最理想的情况是,在上海援疆提供的科技赋能支持下,我们用两三年时间,让‘巴楚藜麦’替代‘进口藜麦’,把巴楚县打造成‘中国藜麦之乡’”。
更重要的是,藜麦让人们看到了一种可能性:哪怕是在沙漠边缘地带,贫瘠的盐碱地之中,如果能有现代化科技的扶持,也不乏挖掘特色农产品的希望。
上海企业借助上海力量,引入藜麦到巴楚县种植,是一次新鲜的尝试;而对于当地原本存在多年的传统农作物而言,如今同样迎来了科技化、现代化的提升契机。巴楚县委副书记、上海援疆巴楚分指指挥长李林波介绍,针对阿纳库勒乡农民农业技能不高的现状,上海援疆引入现代化科技化手段——无人机喷洒农药与农业监测机器人,从而促进棉花的提质提量、同时减少传统农业生产中“靠天吃饭”带来的不确定性,最终增加农民收入。
在成为藜麦试验田前,这片土地是阿纳库勒乡博孜买里村的旧址。如今博孜买里村整体搬迁,农民原有的土地流转出去。从2018年开始,依照国家有关政策,土地流转在农民当中开始实施。一方面,农民集体进行土地流转,加速了农村规模化种植发展;另一方面,原本面朝黄土的农民不必再“靠天吃饭”,他们每年拥有流转带来的资金,也有足够时间就业,拥有更稳定的收入。
今年37岁的阿依吐尔逊·木拉力木,正是在3年前将土地流转后,成为巴楚县一家上海援疆参与扶持的制衣企业的工人。《新民周刊》记者在工厂见到她时,她正在与其他有着类似经历的工友在缝纫机前忙碌着。“结婚后的12年里,我都在家和丈夫一起种棉花。全家6口人,所有的年收入只有3万多元。”阿依吐尔逊说。之后来到制衣厂工作,阿依吐尔逊开始有自己的积蓄。
新疆地广人稀,过去很多村庄村民都分散居住,从2011年开始,为了更好地规划和建设乡村,一些偏远地区的乡村逐渐向靠近巴楚县的方向搬迁。博孜买里村的农民们集体搬迁到新址,这里距离巴楚县城只有几公里。村口那块全新的蓝底黄字的指示牌,让人一进村就可以感觉到这里的变化。
《新民周刊》记者到村采访的那天上午,干旱的沙漠地带罕见地下了一阵大雨。雨后天晴,淡蓝的天空出现若隐若现的彩虹,村里前不久刚被修缮过的安居房,在雨水的冲刷过后,白墙红顶变得更鲜艳。
从高空俯瞰今天的博孜买里村,奶白墙,桃红顶,这修缮一新的安居房,加上四散在村庄之中郁郁葱葱的绿色植被,色彩丰富,和十年前形成了巨大反差。村潘荣森向《新民周刊》展示了当年村庄刚刚整体搬迁时的照片。照片的基调略显苍白,只能看到白色的房子与咖啡色的土地。
巨大的反差不是一日铸就。前几年,上海援疆巴楚分指主要为村民修建适宜居住的富民安居房。而就在2021年上半年,得益于上海援疆资金的支持,这一些房屋在外观上又有了新一轮升级,这便是白墙红顶的由来。
2021年中央一号文件发布,提出全方面推进乡村振兴之后,援疆的各个省市便着力打造自己援建过程中的乡村振兴示范乡镇。借助这一契机,上海援疆巴楚分指决定将阿纳库勒乡作为自己的示范乡镇。
随后,在同济大学城市规划设计院的帮助下,巴楚分指对阿纳库勒乡的乡村风貌,进行了更加完备、细致的规划。从房屋内的厕所到乡村道路,都有了明确的升级改造方案。
原来村里的路,多是生土硬化路面,扬尘大。尤其是每年春天沙尘暴频发时,大风刮过来,乌天黑地,三米不见人。现在,生土路减少,取而代之的是水泥路面。昔日的“泥巴村”,开始有了“花园村”的模样。
集体搬迁至此的博孜买里村,靠近巴楚县城,加上生活硬件设施不断改善,村里农民的物质生活已经趋于城市化与现代化。为了丰富大家的精神世界,上海援疆干部们开始借鉴来自上海的基层治理智慧,开展社区活动。
针对村里孤寡老人多,有些没人照料的情况,村委会鼓励被评为文明示范户的商家,利用闲暇时间轮流为老人送餐。朱月明说,“很多时候做乡村建设,不能只依靠政府管理,而需要多元参与。要有管理,也要有服务。”通过这一种人性化服务,盘活邻里关系,丰富了人们的精神生活。
从去年开始,在上海援疆干部的支持下,村里第一次有了自己的妇女组织——“巾帼邻里汇”。过去,由于村里农民大多从事传统农业,重体力活都是男性做,无业在家的女性往往没有平等的家庭地位。“巾帼邻里汇”成立后,定期组织女性接受就业技能的培训,让她们得以外出找到工作。先有工作,再有收入,性别平等才能真正落地。
除了让女性有就业的底气,“巾帼邻里汇”通过普法教育,让女性能够从法律上认识到自己的家庭地位。另外,“巾帼邻里汇”还负责处理一些村民家中的矛盾,尤其是与妇女儿童权益相关。真正的男女平等或许还需要一些时间,但至少现在,她们的生活又有了变化。
如今,站在面貌一新的博孜买里村再去看那片2000亩的藜麦地,它与作为乡村振兴示范乡镇的阿纳库勒乡所产生的联结,有些超乎人们的想象。原来的农民,将土地流转,走进现代化工厂,过上稳定而富足的生活。喀什的乡村,土地在科技赋能下正走向现代化。